我靜下來,把書翻開,
這些聖哲的典籍,傳自古代。
從熄了的火燼中檢出星星的火種,
在隱藏的扉頁間尋覓昔人的心懷。
那些老了的字眼發出了幽光,
代代的真理在展現鋒芒。
讓思維的摩娑永不疲倦,
看一下這邊的微影,聽一下那方的細響。
─James Clerk Maxwell<一個學生的晚禱>第七節
Tanya的這篇說明陳之藩和童元方之間關係的文章,於我有所共鳴,彷彿也說著我的想法,因此引用Tanya的文章,作為對基礎科學與人文學的一種對話與交流的呈現,感謝Tanya的部落格分享。
〈水流花靜─陳之藩與童元方〉
文/圖:Tanya
幾年前閱讀《愛因斯坦的夢》,被如詩的文字感動,細讀作者(Alan Lightman)簡介,原來是普林斯頓學士,加州理工學院物理博士,現為麻省理工學院物理與寫作教授。他雖然學物理,但常在報章雜誌寫詩和書評。
書中有一篇陳之藩寫的序,初看名字,大驚!這豈不是「古人」從時間長河復活執筆為文嗎?(想來真不敬!怎麼人家好端端活著,我卻以為他僅存文字呼吸呢?!)仔細推算年代,陳之藩比胡適晚三十四年出生,也比徐志摩年輕二十八歲,十幾年前為這本書寫序,也不過七十一歲,才思敏捷依舊、文章如行雲流水,時間未曾在他的行囊放入泥塊。
再來看看譯筆脫俗細緻的譯者童元方,台大中文系學士,美國奧立岡大學藝術史碩士、東亞研究所碩士,哈佛大學哲學博士。曾任教哈佛大學,現任香港中文大學翻譯系教授。
這三位教授從三方來,匯聚於波士頓。Alan Lightman 在麻省理工學院,陳之藩在波士頓大學,童元方在哈佛大學,一條文學與科學的路,在查爾斯河畔銜接。不過,目前只有Alan Lightman 仍在麻省理工學院任教,陳之藩和童元方已移居香港,每年暑假才回波士頓訪友。
容我將 Alan Lightman 的書暫擱,日後再詳談。此篇我將重點放在陳之藩和童元方這對夫妻檔。
夫妻?是的,別懷疑,孤陋寡聞的我也是最近才知道。際遇本奇妙,兩人相差三十餘歲,相逢於不由自主的人生中途,科學與詩擦出火花,耀眼的程度令兩人無法繞道而行,只能直視它改寫彼此的後半生。為此,原本有伴侶的兩人,從認識到相守,歷經二十幾年才如願。
他們的關係是知己,是伴侶,也像師生和父女,平日的互動建立於學術研究和書香之中,夜深人靜,丈夫為妻子解讀一道方程式,妻子給丈夫朗讀一首詩,還有甚麼比這樣的交會更光亮呢?
閱讀他們寫的書,我常陷入沉思,兩人的文字俱美且孤獨,像塵世裡的白蓮。陳之藩的美散發清澈的理性,他的孤獨是大時代的苦悶,家國劇變在生命鑿刻不滅的烙痕。童元方的美覆滿古典神韻和文人氣節,她的孤獨是年少喪父的痛楚,載浮載沉的感受仍存於內心深處。
因為太喜愛童元方的文字,陸續買了她寫的《一樣花開:哈佛十年散記》、《為彼此的鄉愁》、《愛因斯坦的感情世界》、《田間小徑:走向科學的人文隨筆》。掩卷後不免嘆息,她沒留在台灣教書,實在是中文系學生的一大損失!她的文章充滿學術氣息,沒有濫情、沒有多餘的浪漫、更沒有無病呻吟。字字寫在精準的穴位,讀者感覺或疼或酸或麻,領略其中的美妙,愛極、悅極、惜極,要停個半晌,方簌簌落淚。
她的博士論文題目<兩組北行的詩──文天祥與吳梅村>,讓人驚豔!細讀她的研究過程,聆聽她敘述兩者的差別,我竟哭得彷彿身歷千里跋涉、心體蒼涼悲壯啊!且看以下兩段文字:
「這兩組北行的詩,所述的地點差不多;這兩位大詩人,所處的環境也差不多;而兩人的詩韻又均有充盈的唐音。但詩篇給後世的感覺,竟如是不同。我們看見一朵火焰似的文天祥,昂首北上,視死如歸;我們也看到一團泥濘的吳梅村,蹣跚北行,雖生猶死。
宋末與明末,這兩個末世的描繪與雕塑,因了文天祥與吳梅村這兩位大詩人的貢獻,而鮮明、而生動起來。一個是以如喙的巨筆,蘸著自己的血在寫詩;一個是以銳利的刀鋒,對著自己的骨在刻詩。兩組詩篇,如日沈之後月升,月落之後日出,映照著一片山河的破碎,一段歲月的荒蕪,一切人世之無望與無謂。」
「一朵火焰似的文天祥」、「一團泥濘似的吳梅村」……怎麼從前的課堂上,就沒聽過這麼形象化的描述呢?論詩不以技巧為先,而以詩人當下的情感和遭遇著手,是最能打動我的方式。童元方的眼光盈滿深情,彷彿她立於歷史煙塵,揚起的風沙滾滾均漫入她的視線,她的筆充滿諒解也充滿讚賞,她的心寫著密密麻麻的詩句,而詩句也反過來安慰她的悲喜。
對照陳之藩的著作《思與花開》,讀到一段小插曲。在<笑與嘯>一文中,陳之藩坦言對黃霑寫的歌詞《滄海一聲笑》和金庸小說《笑傲江湖》的「笑」字略有微詞。他舉王維的詩為例:「獨坐幽篁裡,彈琴復長嘯;深林人不知,明月來相照。」此處的「嘯」不能改成「笑」。「嘯」有怒之意,「笑」無。他與童元方說起這件事,認為金庸不慎寫了白字,黃霑取了便用。學詩的妻子立刻拿出哈佛的論文,裡面有一首吳梅村的詩,其中一句也有「笑」字:「敢向煙霞堅笑傲,卻貪耕鑿久消遙。」她認為前人用過就不能視之為白。哪知陳之藩不服,遂跟童元方說:「『嘯』是抗議的文化,『笑』是迎合的文化。招隱之下,不敢抗議,就只有迎合了。」接著他寫的這一段文字便是我強調的重點:「我再看她時,她為梅村的窩囊正哭著。原來梅村連個嘯字也不敢用,她的心事我知道。」
童元方不只是寫論文而已,她是把詩人從古代拉到現今,與她的生命情感相連,與她在同一個時空維度相依相偎。而陳之藩沒有取「笑」她,做丈夫的深知妻子詩意無窮卻詩心脆弱,遂以默契護衛她的靈感,讓她能在現實世界保留哭笑自如的任性美。在他們的文章裡,心靈相契的例子比比皆是,當靈氣遇見幽默,當文學遇見科學,生活竟是如此游刃有餘,每一個片刻似乎都指向永恆而輝煌。
陳之藩寫過一篇文章<看雲聽雨>,讓我狂笑不已,他說在太空計劃相關經歷中,總盤旋一個話題:「該把什麼人送上太空?」歷年太空人回來後總說不出所以然,他解釋:「太空人的表情是確有所感,毛病出在說不出來他們所感的。」讀到此,我已猜到他的心思,忍住笑,繼續讀下去:
於是地面上這群操控或研究的人聚訟盈庭,莫衷一是地討論這個話題。何必冒著生命危險,載人上太空,利用機械也可辦到。尤其挑戰者號出了慘事,大家不忍之餘,許多人議論出個一致的想法:反正是冒險,既然有感而說不出來,就應送一詩人到太空。不是攜回月亮上的岩石或土塊,而是帶回幾句詩來。也就是說只有詩人才能說出他們的感覺。人們所悟出的竟是詩人與詩才是太空事業之所需。其他貴重的繁複設備,奇巧的機構措施都是打雜、幫忙,或是湊熱鬧、看熱鬧的。如無詩人出場,大家所看所演的太空戲,豈不成了沒有哈姆雷特的哈姆雷特了。
狂笑之後,巨大的哀愁襲來……對應那個年代,正巧是文革發生之際。陳之藩寫:「文革死了幾千萬人,因為沒有詩人的記載,不也白死了嗎?已死的人當然不會再作詩了,而活著的人,痛也不會喊痛,好像就是不曾有過痛似的。這是怎麼回事呢?」此文其實是《陳之藩文集》其中一本的序文,文末一句:「我心中所渴望的卻是等待詩人。」使我想到《等待果陀》:「我們走吧!」「我們不能走。」「為什麼不能?」「我們在等待果陀。」誰能告訴我,那荒謬的等待是否終必成空?抑或空到極致反為溢?
童元方謙稱自己不會寫現代詩,但我讀她的譯詩,用字之巧、意境之深,翩翩如仙子騰雲駕霧,袖攏月色降凡間。在《一樣花開:哈佛十年散記》裡面有一篇<詩在水上,不在山間>論及一九九二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瓦科特(Derek Walcott)的詩,她說瓦科特的詩有「唐」音,她非常喜歡。她選譯一首瓦科特早期的詩作<新世界地圖──島群>:
在這句詩的終點,
雨開始下
晴與雨的界線,是一張帆
漸行漸遠。從這帆上看去
島群的蹤影杳然不見;
全族駛入港灣的信念
已陷入茫然。
十年戰爭已打完,
海倫的頭髮,已化成灰雲一片;
特洛的城堡,已成了灰土一攤,
在灰霧迷濛的海邊。
雨一陣緊似一陣,是豎琴
上的長絃。
雙眼朦朧的人拾起了雨,
撥出了第一行,那是
「奧德賽」的詩篇。
陳之藩也譯過一首瓦科特的詩,詩名不詳,全詩如下:
人間萬事,世間萬物,
並無所謂爆炸。
只有衰竭,只有頹塌。
像豔麗的容顏逐漸失去了光澤,
像海邊的泡沫快速的沒入細砂。
即使是愛情的眩目閃光,
也沒有雷聲與之俱下。
它的黯淡如潮濕了的岩石,
它的飄逝如沒有聲息的落花。
最後,所留下的是無窮的死寂,
如環繞在貝多芬耳邊的死寂;
天,是無邊際的聾,
地,是無盡期的啞。
兩首譯詩不分軒輊,同樣優美。這對夫妻,徹底實踐「靈魂伴侶」之說,圓了徐志摩與林徽音的未完成。
在《田間小徑:走向科學的人文隨筆》其中一篇文章<科學與詩的對話>裡,童元方因不懂麥克士韋方程式,故央求陳之藩解說解說,陳之藩思考後說:「世間只有兩種現象:一種是聚散無常,一種是迴旋無已。麥克士韋方程式就是形容這兩種現象的。而且這兩種現象可以併在一起。」難怪童元方非得將大科學家少年時期的詩作找出來不可!麥克士韋十四歲時同時獲得數學獎和詩作獎,這樣的綜合體實在迷人,而其詩作<一個學生的晚禱>第七節,也很類似這對夫妻的學術理想和生命探索:
我靜下來,把書翻開,
這些聖哲的典籍,傳自古代。
從熄了的火燼中檢出星星的火種,
在隱藏的扉頁間尋覓昔人的心懷。
那些老了的字眼發出了幽光,
代代的真理在展現鋒芒。
讓思維的摩娑永不疲倦,
看一下這邊的微影,聽一下那方的細響。
寫至此,是該停頓下來了。因為我內心的幽微在這一動一靜之間被喚醒,我平凡不過的呼吸、微笑和眼淚,也在兩人的文字裡飛騰、棲居和思慮。
(文章結束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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